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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志谦来这有一会了,那丫头跟他闹别扭,见着他跟老鼠看见猫似得。自觉没趣,刚好收到暗卫来报,他便尾随箫矸芝下了山。

藏在迎客松上,将两人谈话尽收耳底,果然一切如他所料。本来他可以不必出来,可当听到“纳”字时,便忍不住心中火气。

自树上跃下,随手捡根枯枝挑起平王下巴,从头到脚打量他一遍,他丝毫不掩饰声音中的鄙夷:“想纳蒋家姑娘为妾,就凭你?”

“我……可是你长辈。”

“想摆长辈的谱?看来脑子还没清醒。”

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说完陈志谦抬脚对上他肚子,狠狠将之踹上山墙。待那坨肉四肢张开,呈“大”字形贴在山墙上,眼看就要后仰下来时,他跟上去抓住他衣领胳膊,脚下一蹬借力上树,将他挂上枝头。

“上面凉快去吧!”

说完他拍拍手,揉揉有些酸痛的手腕,大步流星转身离开。

挂在树梢的平王看着空无一人的后山山谷,透过树间缝隙往下看,他离地最起码有三丈高,摔下去非死即伤。感受着身下晃晃悠悠的枝桠,泼天的恐惧袭来。

他对上的究竟是怎么个恶鬼……

斗不过,他真得斗不过。

箫矸芝临走前的话突然钻出来。必须得找帮手,回去立刻找!

快步走出山谷的陈志谦也没想到,他不过是听到不想听的,当场给自己出口气,却能无心插柳柳成荫。

吩咐暗卫守住谷口,等再过两个时辰放人下来,他疾步走向山前茶寮。

阿玲是诚心前来礼佛,对重生之事她始终心怀敬畏,唯恐一觉醒来再次回归凄凉境地,总想着多拜拜求个心安。

邵明大师接到小王爷指示,拖住蒋家姑娘。身为得道高僧,最好的拖时间方式莫过于讲解佛法。

此点正和阿玲心意,重生之事事关重大,她不敢轻易为外人道。稍作思索后她便换种说法,言及自己托生到蒋家,自幼衣食无忧、受尽宠爱,比之同龄人幸运许多。这般好运到,不知要何意回报,每每觉得心下难安。

见她面色坦诚,眉宇间愁容不似作假,邵明大师多年修佛越发古井无波的心微微起了涟漪。如果说先前他关注阿玲,半是因小王爷命令,半是因她奇特的命格,现在则有几分是因为她这个人。福泽深厚平生罕见,却依旧为善气所困,他总算明白此等命格缘起于何处。

困惑明朗之后,对于阿玲,他多了几分修佛者的慈悲。

“姑娘可愿拜贫僧为师?”

啊?阿玲瞪大眼,“可李大儒……”

“道玄兄身在红尘,有些事身不由己。”

墨夫人拳拳之意固然感人,可从李子峰接受太上皇招揽,享受荣华富贵的那天起,有些事已并非他能做主。

阿玲自然听出了他话中意思,难道前世之事要再次上演?明明她已经驳倒了箫矸芝。

她有些无法接受,仓促间只能胡乱找个理由,“遁入空门事关重大,我得问下阿爹。”

这都想哪去了,眉梢染上笑意,邵明大师隐约明白,这些天小王爷常挂在嘴边的呆、笨、傻究竟是何意。

“并非叫姑娘做尼姑,”见她搓搓手面色俏红,邵明大师也没点破。起身看看日头,道:“时辰差不多,贫僧送姑娘下山。”

好像还有俗家弟子……不管怎么说,有了邵明大师的收徒保证,阿玲心安不少。从善如流地站起来,一老一少沿着来时山路向下走。

待她走到山下茶寮,就见方才孟浪的玄衣公子坐在阿娘对面,两人相谈甚欢。

回府途中,看着对玄衣公子赞不绝口的娘,阿玲无奈地将头瞥向窗外。

时值正午,晋江两岸来时紧闭的商铺皆已开门迎客,江面上几只乌篷船划过,江岸边三两成堆地蹲着淘米洗菜的中年妇人。

风吹来,耳边传来妇人的议论声:“箫家姑娘……”

马车继续上前,后面的声音听不太真切。阿玲蹙眉,自打邵明大师讲学之事后,城中关于箫矸芝的传言就没再断过。尤其当沈德强被蒋家赶出,犯了宵禁被抓后,传言更是坐实。

寻常市井百姓提及二人时,总要带上“肚兜”、“私会”等香艳的字眼,语气或暧昧或鄙夷,但无论如何都不会像方才的妇人那般带着钦佩和艳羡。

有古怪!

绷紧嘴唇,阿玲敲下车门,“青霜。”

“姑娘有何吩咐。”

“你且下车,打问下箫矸芝出了何事。”

青霜应声退下,喋喋不休的方氏也停下,略带尴尬和紧张地看向女儿,“阿玲,可是出了什么要紧的事?”

虽对沈家兄妹宽容,但对八竿子打不着的箫矸芝,方氏可没什么度量。奶娘之事爆发后,她借合账之机梳理后院下人,还真发现不少外面埋进来的钉子。严加拷问后有人耐不住招供,就着他们所说线索顺藤摸瓜,背后正是箫家。

因她身体不好,多年来对后院疏于管理,本已料到可能不会太干净。可她没想到会不干净至此,整个后宅乌烟瘴气,尤其是阿玲身边,除去老爷派去的人,其余多是经奶娘之手安□□来的细作。

“应该是箫家,至于是何事得等青霜回来才能知道。”

说话功夫马车已经停在蒋家门口,进了大门刚过影白墙,就见一身宽松绸衫的蒋先抓耳挠腮,在墙后原地转圈圈。

“阿爹怎么没去铺子?”以往这个时辰,阿爹应该正在铺子内巡视,这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

站在旁边的官家胡贵开口,“姑娘有所不知,您与夫人前脚出门,老爷后脚便赶了出去。可在绸缎铺,他听人说……”

“胡贵!”

出声打住胡贵,再次面对阿玲时,蒋先换上了张慈父脸,“没什么大事就先回来了。阿玲清早去进香,这会应该饿了,先进屋歇会再吃饭。”

随着阿爹进了厅堂,下人端水上来。就着水盆洗洗脸,顺便把阿爹的手捉过来放进去洗洗。洗干净后拿起布巾擦手时,阿玲见到门外神色焦急的青霜。

“阿爹,是不是箫家那边……”

蒋先一愣,他知道有些事早晚瞒不过女儿,可那颗慈父心肠,总想着能拖一会是一会,最好拖到风平浪静后当个笑话讲给她听。

“没多大的事,阿玲不必往心里去。对了,沈家还回来一部分首饰……”

“女儿不缺首饰,”阿玲撇嘴,“阿爹还想瞒我,刚才回来的路上到处都有人议论此事,我已经全听说了。”

“什么!”蒋先急了,甩甩手上水珠连声安慰,“阿玲莫要听那些人胡言乱语,什么李大儒意欲收箫家姑娘为徒,根本就是假的。箫家还派人出来阻止流言,假惺惺,明明是他们自己放出去的流言,这种贼喊捉贼的事沈金山可没少干。”

“原来是这么回事。”心里早有防备,这会阿玲倒没怎么惊讶。

蒋先忙打住,可为时已晚,该说的都已经说出去。他只能以手掩面,假意做悲泣状。

“阿玲怎么能诈爹爹?”

“女儿只听江边洗菜的妇人说了个头,马车走得太快没听清后面的,便叫青霜下车前去探听。如今她正在门外,不如叫她进来说说?”

青霜打听到的内容与蒋先知道的差不多,不过后者是在自家绸缎庄问的,店中伙计汇报时总要有所取舍,前者问的市井百姓可就没什么顾忌。

“现在大家都在传,连李大儒都欣赏箫家姑娘才学,破格收她为徒,箫家姑娘品性肯定无可指摘。书院中之事,定是……”说到这她有些迟疑地看向阿玲,神色间有些怜悯。

“是我嫉妒,故而有意诬陷。”

“姑娘怎么知道?”青霜难掩惊讶。

“岂有此理,”蒋先气得胸膛上涌,“为父这便派人……”

“阿爹这样岂不正如了箫家意?”阿玲递给他一杯茶水,“先由着他们说,女儿自有办法。”

说完她踮起脚,蒋先也配合地歪歪身子,摸着扳指听她在耳边小声说着,听完眼前一亮。

“当真有此事?”

“当然,初听此事时女儿还吓了一跳,咱们蒋家就我一个,可不能绞了头发做姑子去。”阿玲无奈地搓搓手,“后来我才想到,佛家还有俗家弟子。得亏大师宽仁,没与我一般计较,还允许我回家与阿爹商议。”

蒋先罕见地没夸女儿,而是感慨道:“大师品行高洁,果然非寻常人所比。为父这便准备香果束脩,入山寺拜访。”

“阿爹,还是等过几天。”

“阿玲是说?”

“就如阿爹想得那般,待他们得意忘形松懈之时,出其不意给出一拳。”

父女俩三言两语商议好后,恰逢方氏洗漱好从后面出来。一溜丫鬟端着精致的菜肴上桌,围着饭桌蒋府三人和乐融融。

一家三口吃得不亦乐乎之时,箫矸芝正马不停蹄地四处跑。她先是命心腹往平王所居别庄送了一份密报,其中详细记录了半个月来广成王暗查青城各大绸缎庄的种种举动。

归程整理密报的同时,她无意中看到马车中墨迹未干的簇新讲义,当日沈德强提过,碍于情面他将旧的借给了表妹。尘封已久的记忆无意中浮出,她记起刚得知方程之时,曾兴奋地与沈德强分享过。而当日他对方程与算筹的见解,与今晨华首寺后山佛塔前阿玲所讲一模一样。

真相大白。

没想到她苦心筹谋许久的计划,却在最总要的一环,因此事而功亏一篑。这种滋味简直比被阿玲驳倒的时还要难受,一瞬间箫矸芝五内俱焚。

但这股恨意没持续多久,她深知恨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既然沈家兄妹坏她好事,那这个窟窿就得由他们负责填补。

在别庄传来肯定消息后,她命街头巷尾散布消息的下人改口风,从极力遮掩改为她不愿借此事出风头。而后她约宋钦蓉在首饰铺子见面,试图说动她将蒋雪玲所赠首饰全部还回去。宋钦蓉本就不是什么难对付的人,眼皮子浅又贪婪,三言两语便被她说服。在她顺手送支钗环后,她更是一副恨不得以死相报的感激模样。

安排好此事后她便回府,安心准备起了衣裳首饰。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宋钦蓉向来敬佩阿慈,几年下来几乎到了盲从的地步。从首饰铺子回去后,她便进了后院,将阿慈的话几乎是原封不动地说给杨氏听。

“先不说蒋家施舍的态度,娘,再过半个月哥哥便要乡试,难道您要他背着这样的名声下场?就算哥哥不计较,万一蒋家再借此生事,到时主持乡试的官员会如何看待他?“

儿子是杨氏的命根子。她的儿子是文曲星下凡,将来注定要当大官的,可不能为这点小事坏了前程。

“是得还回去,阿蓉,咱们不贪那点,等日后你哥哥做了大官,缺不了你这点东西。”

阿娘最看重的果然还是哥哥,一说她就答应了。宋钦蓉心下颇不是滋味,但更让她难受的是阿玲。兄长是男儿,在家比她受重视理所应当,阿玲跟他一样是姑娘,凭什么两人差那么多,从小到大她就要捡她不用的。

阿慈仁善,提议她悄悄还回去,可她却咽不下那口气。

“娘,是蒋家先对不起我们。城内官兵查宵禁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抓也是抓乞丐醉汉。哪有那么巧,我们前脚刚被赶出蒋家,后脚就被人抓进大牢。”

想起在牢里渡过的一夜,杨氏心头也升起怨恨。

“阿蓉是想?”

“蒋家不给咱们留脸面,咱们又何必再顾亲戚情面。娘,首饰咱们还,不过要光明正大的还,免得日后蒋家拿此说事。”

“可你爹不会答应,他一直要我们念着姑母的好。”杨氏还是有些怵夫婿。

“春蚕正是结茧的时候,阿爹这几日都在乡下。等他知道了木已成舟,总不至于拿哥哥前程去给蒋家赔罪?”

烛光亮起,江南略显潮湿的夜里,杨氏缓缓点头。

同样的夜色中,有关李大儒欲收箫家姑娘为徒的消息随着夜幕的铺开,蔓延至青城的大街小巷。

从早慧到课业优异不输男儿,再到帮沈老爷打理生意、每年腊八在晋江沿岸支棚施粥,十余年来箫矸芝一直是备受青城百姓瞩目的姑娘。她聪慧、干练、仁善、温柔,在城内声望极高。

直到一旬前传出东林书院肚兜之事,此事搁寻常姑娘身上也不算什么,但放箫矸芝身上,就如无暇的白璧中突然染上杂质。越是难以接受,青城百姓反应越发激烈。

一方面他们有些幸灾乐祸,哪有那般完美的人,果然是装模作样。但更多的时候他们则是心存疑惑,那可是箫矸芝!

李大儒收徒之事爆出,不少人心里松一口气,他们就知道那个温柔善良的箫家姑娘不会是这等人。起初他们还心存疑惑,箫家下人的暧昧态度更是让疑惑再次升级。直到他们连番追问下,黄昏时分终于有扛不住的下人松了口,说是自家姑娘不想借李大儒之名炒作。

多谦虚的人,这才是他们熟悉的箫家姑娘。

至清晨,李大儒所居驿站传出驿站确认此事后,前阵的幸灾乐祸彻底转化为愧疚。没有人注意到整个过程中李大儒压根没说一句话、没写一个字,甚至都没用自家下人,连拜师消息都是由驿卒代传,他们只知道李大儒收的徒弟肯定品行高洁,是他们误会了沈姑娘。

“都怪蒋家。”

“蒋家那个娇蛮的守灶女肯定是嫉妒沈姑娘,有意陷害。”

街头巷尾传出这样的声音,心下悔恨之人终于找到借口。他们并非有意,而是被恶毒的蒋家姑娘误导了。

激愤之下说什么的都有,没多久关于蒋家姑娘的谣言四起,有人说她面如夜叉、有人说她挥霍无度,连奶娘之事都被拿出来再次改编,成为任劳任怨的积年老仆被喜怒不定的千金小姐苛责,关柴房毒打后殒命。

仅仅过了一夜,阿玲名声变得臭不可闻。

而让整个事件达到顶峰的,却是蒋家亲家——沈家的宗妇杨氏带着亲女,神色不愤地捧着满匣子金银钗环招摇过市。

母女俩沿着晋江边一路走来,时值正午,街上人来人往,等他们走到蒋家门口时,身后已经尾随了一群人。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重点:

这排山倒海的虐渣节奏,泥萌都感受到了吧?

小剧场:

在与老当益壮的岳父泰山斗智斗勇800回合后,小王爷终于抱得美人归。大婚之夜,被极品女儿红灌醉的他还没等洞房,再次重生。

7岁的小王爷一脸血(真·人血)地躺在荷花池边,见胖娃娃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拎着等身高的大白兔子灯往他脸上一照。

“阿……”

“爹”字还没喊出口,小王爷当机立断,捂住嘴将胖娃娃揣进怀里,两步轻功翻出院外。

不等天亮,乱成一团的蒋府突然有得道高僧邵明大师登门,言明贵府姑娘与长公主独子命格如何契合,总之两人凑一块逢凶化吉,不凑一块天理难容。

而在百味斋后院,小王爷将赤豆云片糕举到胖娃娃碰不到的高度。

“想吃糕糕?”

“想!”胖娃娃流口水。

“当我小媳妇,随便吃。”

“小媳妇是什么?能吃么。”

“你说呢?”

“那阿玲是玉哥哥小媳妇。”胖娃娃心满意足地搂住糕糕。

“我家小姑子嫁入蒋家多年,平日里两家也常有走动。两家女儿年纪相仿,平日也常在一块玩,外甥女偶尔会送她些首饰钗环。我说过多少次,莫要眼皮子浅贪人家东西,可这死丫头就是不听。现在好了……”

气派的蒋府正门前围着里三层外三层的市井百姓,人群中间的空地上,杨氏捧着首饰匣子,恨铁不成钢地看向女儿。

“娘,是阿玲硬塞给女儿。女儿也说过这些首饰太过贵重,可她却说点东西对蒋家来说不算什么,反正这点都是小钱。”

小钱?周围响起一片片抽气声,人群中不知有谁嘟囔道:“蒋家可是皇商,家里摆着金山银山,买点珠宝首饰不跟咱们寻常人家买棵菜一样轻松。”

不少人赞同地点头,蒋家姑娘那可是挥霍无度的主。

闻此,杨氏眼中划过一抹得意,但开口时却越发严厉,“阿玲怎么想那是她的事,可我沈家家教,不能随便要别人东西。现在可好,你哥哥也因你受了牵连。”

宋钦蓉眼眶发红,声音哀切,“娘,女儿也不知阿玲会因一点误会发这么大火,甚至迁怒到哥哥身上。若是耽误哥哥乡试……不,不能耽误哥哥,女儿这便给她赔罪。”

说完她挺身而出,攥紧拳头站在蒋府门前,满脸坚决,“阿玲,我把你送的首饰全都还回来。你要是还生气就罚我吧,千万别连累了哥哥。”

就这样沈家母女一个□□脸一个唱白脸,很快激起民愤。

“不过是姑娘家拌嘴,竟然把两家人牵扯进来,蒋家姑娘可真够蛮横。”

“嘘,小点声,人家可是不高兴了能把奶娘绑起来活活弄死的主,被她听到了你也没什么好果子吃。”

“坏事都做了还怕别人戳脊梁骨,我看前阵城中传言准跟她脱不了干系。小小年纪心肠就如此恶毒,胡老爷怎会生出这样的女儿。”

“你还真当胡老爷是什么好人?做生意的天天跟牛鬼蛇神打交道,蒋家生意那么大,良善之人肯定被啃得骨头渣都不剩。”

“这位兄弟说得没错,咱们青城方圆百里,每年所出最好的生丝不全被蒋家包了去,也没见给多高的价。”

不知谁起了个头,又有许多人现身说法,直言蒋家每年收生丝时压价、给工钱如何少、卖得布劣质穿不住。一时间群情激奋,从蒋雪玲到蒋先,甚至还有人借杨氏提及刻意难为娘家人的方氏,总而言之,面前这座大宅中的三位主子都是心肝黑透了的,合该天打雷劈。

人群外的树荫里,青顶小轿帘子微微撩起,箫矸芝唇角上扬,志得意满地看着外面这一幕。

谋划了许久,虽然中间出点偏差,所幸结局没变,甚至比她想象中还好点。

生而早慧,她决不允许自己比任何人差。生来拥有一切的阿玲,如阴云般笼罩在她心头,每每让她心气不顺。十几年努力,再三谋划,今日阿玲名声终于坏个彻底。甚至稍加引导,连蒋家绸缎铺今春的极品生丝收购也要受到影响。

“差不多了,吩咐我们的人速速了结此事。”

蒋雪玲惨状日后可以慢慢欣赏,为防横生枝节,现在她要快刀斩乱麻,亲眼见证此事盖棺定论。

树干紧邻的院墙内,陈阳双手抱拳,低头将外面情况报告给青衣男子。

“王爷,箫矸芝已布置收网,我们是否要出手?”

“与我何干?”陈志谦皱眉,难道他的心思被陈阳看出来了?

那您干嘛大清早天不亮便巴巴跑过来……陈阳忍不住腹诽。微微抬头看着小王爷高深莫测的面色,他瞬间明悟。他这是要胡沈两家争锋,然后好渔翁得利?

不愧是王爷,果然高明!

“邵明大师现在何处?”

“大师与李大儒结伴同行,现正在两条街外,不消片刻便能赶到。”

“吩咐他们快些。”

待陈阳退下后,陈志谦足间轻点跃上树梢,望着蒋府门前里三层外三层的人。

那丫头肯定吓坏了吧。但他给未来岳父的见面礼,必须得够分量。再等等,他定会连本带利帮她讨回来。

隔着一条街,阿玲躲在蒋府大门后面,透过门缝看着外面乌压压的人群,耳边传来一浪高过一浪的谴责声,昨晚临睡前做足的心理建设正在一点点土崩瓦解。

她早已料到箫矸芝的回击不会轻松,但没想到会严重至此。各种不堪入耳的辱骂声如针尖般透过衣料扎到她身上,不消片刻她已千疮百孔、无力支撑。

“别听了,”苍老而温柔的大手捂住她耳朵,蒋先吩咐青霜,“带姑娘下去歇息。”

“阿爹,”阿玲摇头,摆脱了他的手掌,四目相对间她看到一张铁青的脸。

“听别人骂女儿,阿爹比自己被骂还要难受,是不是?”顿了顿,见他没否认,她又说道,“女儿也是如此,他们可以骂女儿,但绝不能辱阿爹名声。不过是子虚乌有之事,若是一味躲着,外面那些人还当咱们心虚。贵叔,你去拿两个竹喇叭。青霜,刚我让你叫的人到了没?”

“按姑娘吩咐,丫鬟家丁各二十四人,衣裳也都换好了,全都候着那。”

看着下面乌压压四十余号下人,阿玲目光转向身边,“阿爹,有你在女儿什么都不怕。咱们开门,把事说清楚。”

满腔慈父心肠被女儿说得热乎乎,不知不觉间蒋先点头。

眼瞅着蒋家无丝毫反应,说了这么会,外面的人也有些累了,讨伐声逐渐低下来。

箫家下人混在人群中,轻声叹息,“再生气咱们拿蒋家有什么办法,今日这么大阵仗,就知道蒋家姑娘不是什么好人,日后卖给蒋家生丝时多注意些。只是可惜了沈家母女,可怜见的。”

不少热赞同地点头,是啊,蒋家有钱有势,他们这些市井之人说两句,人家不疼不痒。这深宅大院的,指不定连骂声都听不见。

“经过今日,蒋家女绝对不能要,且日后极品生丝绝不能卖给蒋家。咱们穷人也有骨气!”

不知有谁提了这么句,正当众人要当口号跟着呐喊时,沉重的响声传来。一直没动静的蒋家大门敞开,从里面依次走出两排青葱水嫩的丫鬟。迈过门槛,丫鬟们左右站定,然后是家丁下台阶站在人群中。待所有人站定,一位妙龄少女扶着胡老爷走出门。

少女圆脸杏眼,生得不算多美,但乍看上去却十分顺眼,让人觉得心下舒坦。

“这就是蒋家姑娘?也不是传闻中面如夜叉。”

“知人知面不知心。”

下面响起窸窸窣窣的讨论声,台阶上蒋先站定,自胡贵手中接过竹喇叭。此物乃是青城绸市上商家竞价所用,喊话声极富穿透力。

“方才蒋某与小女一直站在门后,大家的话我们都听得清楚。我蒋家立足青城百年,靠得是诚信经营。然而最让蒋某痛心的是,绸缎庄存在诸多问题,而先前却从未发觉。如今既然已经知道,那就要改。蒋某在此向大家保证,蒋家生丝收购价一定不低于别家,往年若是有人卖亏了,也可凭契书来绸缎庄索要差价。至于绸缎庄的布匹,若是粗制滥造尺寸不够,退换全部银两。过会我便将此写做章程,悬挂于各处绸缎庄,还请诸位相邻相互告知,共同监督。”

言辞恳切地说完,他双手向前微微作揖。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青城大多数人以绸缎为生,蒋先这番话保证了绝大多数人利益,瞬间人群彻底安静下来。

相隔不远,箫矸芝几乎要咬碎一口银牙。蒋家生丝收购价本就不低于别家,这番话乍听起来不错,其实他们压根不用多出一文钱。好一个蒋先,不愧是阿爹口中老奸巨猾的九尾狐。

台阶上,蒋先浑浊的目光穿过人群,看向树后的青顶小轿,眼中飞快掠过一丝冷意。然后他收回目光,看向台下。

“至于你们……”

“阿爹,这事还是由女儿来说。”

举着小一号的竹喇叭,阿玲走下台阶,身后二十四名丫鬟依次跟随。

“方才阿蓉所言,我在门后听得清清楚楚。都是小钱?没错,这点东西对我来说不算什么。”

这两句话还不是一个意思,人群中发出讽笑,连宋钦蓉都面露轻松。

“可我那样说,不过是想让你别那么不自在。毕竟这些珠宝首饰,在你眼里还是挺值钱的,不然你也不会带去书院炫耀。这次的,连带沈家上次还回来那些,少说也有好几十件。如果我真的在意,就不会送你这么多。”

蒋家姑娘说得……好像是有点道理。

“再说了,”阿玲转身,目光从二十四位丫鬟身上一一扫过。丫鬟的排列顺序,是她跟前世在京城所见的一位贵女所学。那位贵女上街时,仆佣环簇,威严而无丝毫紊乱。方才在门后她被吓坏了,下意识地想找点东西壮壮胆,想到这个便照葫芦画瓢大体弄了一番。

“生在富足的蒋家,有这样的阿爹疼宠,我到底是有多傻多想不开,才会去嫉妒、去陷害她。”

衣食无忧之人,需要去嫉妒衣不蔽体的乞丐?

里三层外三层的市井百姓,透过围成一圈的护院缝隙,看着中间空地上被丫鬟簇拥的蒋家姑娘。二十四位身量相当的丫鬟,身着淡绿色锦袍,梳着油光水滑的辫子,齐刷刷站在小主子身后。

单此一项,便将富贵和威严表现得淋漓尽致。见此围观诸人不禁站得更规矩些,神色也更加郑重。

蒋府门前陷入安静,这份安静如在人热烈的心中敷上一层冰块,焦灼中盲从的心冷静下来。

“不好。”

青顶小轿中箫矸芝眉头紧锁,她深谙人心,知晓如何引导流言达成目的。所以开坛讲学那日发生的丑事传开后,她并未阻止流言四散,反倒在暗中推了一把。因为那会她早已计划好后续拜师之事,城中的流言越发凶猛,“真相大白”后罪魁祸首的阿玲所受谴责便会越发深重。

到那时,同为绸缎商之女的蒋雪玲便会成为她光辉名声的踏脚石。蒋雪玲有多遭人鄙视,反过来她就有多受人敬重。

可她千算万算,却唯独漏算了蒋雪玲。

也不是漏算,有奶娘这个钉子,蒋雪玲从小到大的经历,她甚至比身为生母的方氏还要清楚。她就是个养在深闺的娇娇女,单纯到近乎愚蠢,未经历任何风浪。这种娇花乍受千夫所指,各种不堪入耳的话扑上来,第一反应肯定是扑到爹娘怀里嘤嘤哭泣。

可她怎么偏偏出来了?

不仅大胆走出来直面困境,她还出言反驳沈家母女。一凡说辞有理有据、言之凿凿,最让人眼前一亮的还是她身后二十四位婢女,不用说一句话就已证明蒋家底蕴,也彻底震住了周围看热闹的市井小民。

沉默的时间越来越长,箫矸芝敏锐地感觉到,这样下去不行。

“放弃沈家母女,只说前几日的流言。”

接到命令,箫家下人迅速改了说辞。沈家姑娘怎么样咱先不说,箫家姑娘呢?李大儒破格收为徒弟的人,蒋家姑娘初入书院便与其产生口角。还有沈德强,那可是咱们青城有名的才子,这般出挑之人蒋家姑娘也敢编排,诸位乡亲父老倒是给评评理。

眼见气氛又要热起来,蒋家下人也不是吃素的,总不能黑的白的全让你们箫家一张嘴决定。

立时就有混进来的蒋家下人,指着正在口沫横飞之人,疑惑道,“我说,从刚才到现在就属你说得起劲。你跟胡老爷是有多大仇,杀父之仇,还是那啥……夺妻之恨?”

“你媳妇才给你带绿帽子。”

“我这不就随口一提,要我说胡老爷人算不错了。这些年蒋家收生丝,可向来是当场银货两讫,从不带拖欠一时半刻。再说人蒋家给那价也不低,反正我卖给蒋家的东西从没吃过亏。你贱卖过没?你、你、你,有没有?”

中间人手指一个个指向四周,被他指过的人下意识地摇头。

“这不就对了,咱们这些种桑养蚕的图什么?不就图一年下来生丝能卖个好价钱,让全家吃好喝好,过年时给媳妇截两尺花布做几身新衣裳。”说完他还若有所思地看向箫家家丁,缓缓补充道,“当然,最好别截绿色的,不吉利。”

不少人陷入深思,面上隐隐露出愧疚之色,刚才头脑发热时他们只觉胡老爷是全天下最大的奸商,可冷静下来稍微想想,这些年来还真是蒋家最厚道。生丝钱从不拖欠不说,铺子里卖得布也向来物美价廉。

赞同地点头,听到“绿色”时他们忍不住发出笑声。心下焦急,箫家下人额头染上一层薄汗,急中生智,“人有财了就求名,箫家姑娘名声好,保不齐被人嫉妒。”

好像也有几分道理。箫矸芝多年经营摆在那,蒋家姑娘于他们而言只是个陌生人,不少人稍作犹豫后,还是选择相信前者。

“毕竟是李大儒之徒。”

面对得意的箫家下人,蒋家下人丝毫未显慌乱。倒不是他们心理素质多好,而是他们跟箫矸芝想一块去了。在蒋家做事久了,自家姑娘什么脾性他们能不知道?那就是个被老爷保护得密不透风的娇娇女,如奶娘、又如沈家表姑娘,向来只有别人诓她的份。

让她想出如此缜密的计划陷害人,怎么可能!

发自内心地相信自家姑娘心智绝干不出这种高难度的事,内心坚定,这会任凭谣言四起,他们依旧岿然不动,思路清晰地反驳:

“蒋家姑娘若是好名声之人,这些年又岂会一直默默无闻。不说别的,每年腊八以她名义开设粥棚,这事总算不上难?蒋家名头摆在那,为自家姑娘经营点好名头,很难么?”

“唾手可得的好名声不要,莫非自家姑娘本身就见不得人?”

一直注意着这边动静的阿玲摸摸自己的脸,待字闺中未经任何风雨的小脸光滑细嫩,有什么好见不得人呢?耸耸肩,她面露无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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