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清军的进攻像日常一样,每天一次,每次三四千人,永不落空。
每次都是热热闹闹地打一阵,不管胜败,转头就走。沐忠亮他们完全搞不懂图海这是几个意思。
难道就是为了干扰明军挖沟这么简单?
次日辰时,两边的大营中都升起冉冉炊烟,吃完早饭,果然清军又来了。
因为此前清军每次的套路都不一样,有中路强攻,有两翼包抄,有横队进攻,也有纵队突击。沐忠亮干脆以不变应万变,直接摆出三排平行的线列阵,完全拦住了官道,一旦有事,也有一定的纵深可以稳住局势。
这回清军又换了个套路。还是那么几千步骑从他们出阵,看方向这回应该是准备专攻明军右翼,毕竟左翼还有鸡公岭上的炮台就近掩护,不太好啃。与往常不同的是,图海这回还追加投入了十几门弗朗机。
对面战鼓擂响,步兵徐徐前进,另有千余骑,在明军射程外打了个转,绕到侧面随即一个斜插。这不过是老套路,甚至不用下令,处在在骑兵威胁下右翼的一个团很快就组成了密集的两个营方阵,无数次惨痛的教训早已警告了清骑,这是要是敢直接往方阵上扑,并无异于送死。
果不其然,在这些日子早已锻炼得经验丰富的吴藩骑士,也就是前关宁军在七八十步的距离上就勒马停了下来,也不下马,取下骑弓就开始射击。
这也是他们的宝贵经验,在这个距离上,明军火铳火炮的命中率还不算高,伤亡还算可以承受。同样的,力弱的骑弓在这个距离上到底有多少能射进明军方阵造成伤害也要打个大大的问号。
然而在此时,清军的步兵也动了,同样是来到七八十步的距离,他们就站定拿出火铳弓弩,开始对方阵射击,随后弗朗机炮在稍后的位置,开始用实心弹攻击方阵。
这可不同于软绵绵的骑弓,步兵用的强弓硬弩射出的箭矢像雨点一样撒向密集的方阵,同时一枚枚炮弹犁过阵地,纵然明军的炮火拼命在还击,但明军死伤也在骤然上升。
沐忠亮脸色铁青,这种局部战斗当然不会影响大局,可是清军这个战术却让他看到了不好的苗头。
此时,从弓弩手的身后,一队轻步兵手持长枪列成纵队向方阵发起了冲锋。要放在往常,线列阵的齐射足以让他们连靠近都难。
但在步兵列成方阵之后,相当于把一个平铺的线列给折叠成四边,每一边自然只剩原先四分之一的火力密度,加上纵队的正面狭小,也减小了清军的伤亡。即使相邻的一个方阵也在拼命朝他这边开火掩护,但清军仍旧拼着伤亡成功杀进了方阵。
进入肉搏,显然清军的白蜡杆长枪对短枪有一定的武器优势,明军只能以整体协同与之抗衡,但久而久之,明军伤亡不断加大,整个方阵渐渐有摇摇欲坠之势。而此时还在远远投射的骑兵也在蠢蠢欲动。
见势不妙,沐忠亮赶紧下令后阵上前火力掩护,图海也不贪功,直接就鸣金了。
战后一统计,两军的伤亡比例居然接近了一比一,虽然清军投入了约三千人,是明军的一倍,但这也是前所未有的比例了。
“这个图海,怕不是易与之辈。”邓凯眉头紧皱,脸色严峻。
“是啊,好大的手笔,这些天前前后后,光是在这种试探里他们也差不多损伤了五千人了,还真是舍得交学费啊。”
沐忠亮哪里知道,图海的学费都是尚可喜和马宝在交,自然是毫不心疼。
在这个时候,清军大帐中也在进行军议。图海不心疼伤亡,但总会有人心疼。
在图海干巴巴地让他和尚可喜明天继续出战时,马宝终于忍不住站出来了。
“将军,本部已经连续征战了好几回,下面的兵士已经吃不住劲了,末将恳请将军能宽限几日,让弟兄们修整一二。”
“哦,好啊,那就不出战了,明日就全军严守营盘吧。”
无所谓地打了个哈欠,他就转身走了。
第二天,严阵以待地明军没有等到清军的进攻。第三日也是,第四天……
眼见图海又开始了他的静坐战争,尚可喜急了,他可是拼着所剩无几的本部兵马来催图海进军的啊,没几天就又成了这个样子。
在这天的军议上,他忍不住出言催促,“将军,再拖下去就要夏收了,要是等沐贼打了夏粮,恐怕又能支撑上一阵,迁延日久,徒耗粮饷,于国朝不利啊?”
他着急,马宝却生怕又跟之前一样,又要拿他手下当炮灰,急忙出来反驳,“我说尚王爷,他们有粮打,难道我们就没有粮打吗?有道是‘湖广熟,天下足’将军这是体恤将士,不忍徒增伤亡,等到合适的战机自会兴兵。”
本来说到这就差不多了,这马宝临了还小声补上一句,“就你那水平,啧,就被万把人一路从广州撵到湖广,还是少插嘴吧。”
尚可喜听了脸都气绿了,嘴唇直哆嗦,偏偏马宝说的还都是事实,他张开嘴想说什么,却一句话说不出来。
幕僚金光跟在后边听不下去了,到底是读书人,眼珠一转就上来道,“平南王殿下身经百战,转战数万里,前番不过一时疏忽被小贼所乘,可你家王爷又如何?归根结底若不是吴三桂在云南剿贼不力,那伪朝伪帝又是怎么跑到广东来的?”
马宝偏偏不和他理论,反而拿身份压人,“你又是个什么东西,这儿有你说话的份吗?”
金光这时确实没个身份,勉强算是以王府参军的身份参加的军议,马宝好歹是个总兵,被他这么一说立刻哑了火。
“都给本将闭嘴!”这是图海吼了一声,帐中重新安静下来,大伙都在翘首等待他的说法。
不料他只憋出一句:“回去给我紧守营盘,日日操练不得懈怠,等我的将令!”便再次扬长而去,众人面面相觑,说到底,他还是没说打还是不打,什么时候打。
两个绿营将领一边走出一边小声聊着,“这图海大人怕不是怯战吧?毕竟他从前可是文官……”
“嘘……这些日子你没看见吗,那些明人枪炮甚是厉害,大人这是……嗯……慎重。”
“也是,就这样挺好,图海大人也挺够意思,跟着他,别的不说,每天还专门让人给我们造饭,给的饭量都多了三成,弟兄们都开始长膘了。左右不过这些王爷的人去送死,哼哼,这大清的王岂是那么好当的?”言语中充满幸灾乐祸,乐见其成之感。
“是啊,就是非要把米煮熟了这点不好,多浪费啊。”
是啊,煮熟了除了给这些大头兵吃掉拉出来,还有什么意义吗?弄得还少了克扣的机会。
清军倒是悠闲,沐忠亮的处境却没这么好了。
放下张万祺的信笺,“诸位,广州府的三万新兵已经开拔北上,但布政使衙门却说剩下的兵力如非必要最好不要送到前线了,临近夏收,不能再多征民夫了,若是强征,必然耽误‘双抢’,极大影响今秋的收成。”
沐忠亮也很无奈,这个年头又没有什么卡车大货,自己这里七八万人的弹药粮草全靠民夫肩挑背扛,最多有台骡车而已。粤北又是山区,更不好走,光在路上人吃马嚼就得损耗不少军粮,所以路程越远,后勤的压力就越大,是以才有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的说法。
还是家业太小的锅,十万人已经到后勤的极限了,“这次回去是不是找人研究一下蒸汽机呢?铁路修到那明军就打到哪,岂不快哉?”
不过他也知道这就是做梦,不说现在的冶金、材料等学科的水平能不能达到,光一个密封问题他就不知道该怎么弄。让这些工匠自主研究的话,能在他寿终正寝之前看见这玩意的雏形就不错了。
帐下诸将还不知道沐忠亮的思绪已经飘到天外去了,苏诚答道,“若是吃紧,便毋须增兵了,末将认为,以现有战场的规模,如果不主动进攻,再增加兵力的意义不大,如有余力不如用在别的方面说不定更有成效。”
“有理,就是这清军的意图实在不明朗,我也不敢胡乱开辟第二战场。算算日子,这些新兵应该走到英德了吧,便叫他们先行到韶州驻扎等待命令,也方便就食,减少些损耗。”
这时帐外一阵蹄声由远及近,本就心情郁闷,沐忠亮自然有些怒意,“是谁在营中纵马?”
可邓凯此时却脸色一变,心中有些不祥的预感。
“报!”话音未落,一名背插一杆小旗,蓬头垢面,骑士已经闯进帐来,仔细一看,他身上那些污渍竟然是像是干涸的血污,沐忠亮登时想到了什么,看向邓凯,却只见老将的额上已满是汗珠。
骑士不知已狂奔了多少昼夜,体力早已支撑不住,仅凭精神的力量支撑到这里,他拱手的动作都还没做完,脚下已经一软,嘴里只嘶哑地喊出一句,“梅关失守!”便不省人事。
苏诚和秦岳赶紧上去扶起他,秦岳解下腰间的水囊就要往他嘴里灌,而苏诚则开始在驿骑的衣服上摸索。
摸了两下,他从驿骑怀中掏出一封信笺,亮出来一看,上头分明还粘着三根羽毛。
沐忠亮连忙拆开这封羽书急报,梅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那里原先的一万兵马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信上的字迹极为潦草,看的出写信的时候很是急躁,“职第一集团军二师师长唐壮报:六月初三,三万清军自梅关出击,职部誓死坚守,惜兵微将寡,独力难支,如今溃败已在眼前,职意死战到底,然恐误国朝大事,遂有此报。当面清军兵马精锐,混不似赣省兵马,不可不察之。”
随着军队人数增加,沐忠亮在原有军制上增设的师的编制,师通常下辖七到十个团,大约一万到一万五千人的兵力,算是可以独立执行小规模战役的单位。而在这种大规模的战役中,便会由几个师临时组成一个集团军执行一个方面的任务。而苏诚带领的便是第一集团军,承担相当从前方面统帅的职责。
“中计矣!”邓凯捶胸顿足,“想不到这图海老谋深算,却是下官疏忽了!”
秦岳急道,“这怎么可能?难道军情司情报有误,梅关多出的两万人是从哪来的?”
邓凯,“不可能,郴州宜昌日日都有人盯着,有援兵至军情司怎会不知,唯一的可能就是对面中军那八万人,其中有两万都是假的。”
“假的?你在逗我吗?”秦岳毫不客气。
邓凯恍然不觉,“虽然不知道他用的何种手段,但肯定是这样的,那天我就觉得不对劲……一定是的……”
唠唠叨叨了一阵,沐忠亮急急打断道,“具体怎么回事以后再讨论,现在这一股清军说多不多,说少也有三万,关键是要怎么办!”
邓凯趋前一步拱手道,“大人,梅关一失,南雄现下估计已沦陷,国朝外实内虚,清军既可取下韶州断我后路,亦可南下威胁广州。下官建议,回师吧,迟则恐怕全军覆没。”
撤退?哪怕最后守住了韶州,以图海这种不温不火的打法,没有地利抵抗他的优势兵力,岂不是更容易被他耗死?
但后路的威胁却是更为致命,不仅是军事上,从政治上说,门户一旦有失,省内那些异见势力怕是会更加蠢蠢欲动,给原本兵力就捉襟见肘的大明雪上加霜。
沐忠亮很着急,从来都是他算计人,这回却让鞑子给算计了,看来潜意识里,他还是小看了古人啊。
此刻并不是检讨的时候,沐忠亮转了两圈,眼睛稍微亮了亮。
“方才张大人不是说还有三万新兵吗?算算日子应该到韶州了吧,若择一战将,抢在清军拿下韶州前指挥新兵将其死死拦住,既不能让其南下,也不能让其威胁我军粮道。此处不就不用退兵了?”
邓凯却摇摇头,“大人,恕我直言,我军迅速成军赖于新兵老兵共同作战,但这三万没见过血的新兵,又没有老兵传帮带,恐怕不是清军的对手。”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只有撤退这一条路可走了吗?